“最近十三班晚自习怎么下得这么晚?”
“什么啊,晚自习早下了,有人留在教室里自习吧。”
夏仪听见前排的两个人小声议论,正在整理笔记的笔顿了片刻,她转过头望向旁边的知行楼,十三班的教室果然还亮着灯。
实验班和普通班的时间安排不一样,晚自习要上一个小时的课再自习,所以放学时间比普通班要晚半个小时。
这个时间普通班应该已经放学了,十三班教室里空空荡荡,灯光也只开了一小部分,光芒笼罩在某组的最后一个座位上。有一个男生低着头,懒懒地靠着椅背摇晃,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,另一只手转着笔。
隔着太远看不清男生的样貌,在黑暗的知行楼里唯一一点光明之中,他披着一层暖黄色,像是一根缓慢燃烧的灯芯。
当实验班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时,格致楼开始骚动起来,人声此起彼伏地响起。这时候十三班的男生也开始收拾书包,在灯光中动作利索的剪影背起包把教室的灯关掉,走出教室把门锁好,隐没于黑暗之中。
“十三班也有这么好学的人?”前排的人诧异道。
他的同桌不以为然:“说不定是在等人。”
夏仪默默地拎着包走出教室,汇入放学的热闹的人群中,在三三两两挽着手搭着肩说话的学生之中穿行,在靠近校门的岔路口与人群分离,走上路灯昏黄的小道。
小道尽头的停车棚与教学楼距离遥远,很少有学生把车停在这里,走着走着喧闹声渐渐弱下去,周围越发寂静,小小的车棚慢慢清晰起来。夏仪停下了脚步。
昏黄的灯光下,有个人已经把车推了出来横在路边,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伸直抵着路面,靠着车低头看一本化学教辅。金色的灯光照得他发顶心一片金黄,仿佛他还没有把头发染回来似的。
他抬起头看见她来了,眼里就泛起笑意,收起书道:“来啦。”
这句话仿佛是打破静止时空的咒语,夏仪重新迈开步子,走到自己的车旁边打开车锁,将车推出来。
“嗯。”她简短地回应。
她记不清这是怎么开始的。
不知道从哪天起,她每天都能在这个偏僻的车棚里看见聂清舟的车,下了晚自习就会在车棚里看见早该回家的聂清舟,他靠着车子等她,和她一骑车起回家。
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,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,水到渠成。好像她等过他一次,他就要回报千万次,还有更多。
前几天他突然问她,到底是什么时候去弹钢琴的,是不是为了弹钢琴经常不吃晚饭?
而后他就突然跟夏奶奶提出来,要用劳力还钱,以后每天下午下课替她去接夏延放学。
夏延居然也同意了。
聂清舟这个人好像有种力量,只要他愿意,就可以快速和别人亲近起来。夏延不过是帮他染过一次头发,就和他有许多悄悄话说。
她问他:“你是怎么说服夏延的?”
聂清舟抱着胳膊靠在小卖部门边,望了一眼在远处查货的夏奶奶,笑道:“这可是秘密,你想知道,就得先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
“你和小延之间是怎么回事啊?我总感觉你们之间怪怪的,是不是有什么矛盾?他又不肯说。”
她看着他半晌,转过头去就要走。聂清舟立刻按住她的肩膀,笑着说:“好啦好啦,我就是跟小延说,回家有一段很长的上坡路,你姐姐这么瘦,骑车带你上来很辛苦。我就不一样了,我有的是力气。”
她刚想说她骑得动,就听他说:“从今以后好好吃晚饭,吃饱了再去练琴吧。”
他拍了拍她的肩膀,带着一脸笑容,哼着小曲走了。
她在小卖部门口站了一会儿,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里。
她想,他哼的曲子跑调了,节奏也都没对上。
第二天聂清舟送完小延,就跑去医院行政部软磨硬泡,最后为她磨到了免费的晚饭。
“以后你也不用去排队挤学校的晚饭了,真的太费时间,到医院吃完再弹钢琴就行了。一顿饭买一个你这个水平的演奏者,医院真是赚了。”他在她面前打了一个响指,欢喜雀跃,满眼都是光。
她坐在钢琴边沉默了片刻,复述了一遍:“我这个水平的演奏者?”
“是啊。”
她刚刚弹的是他昨天哼的曲子,正确节奏和旋律的版本,他似乎完全没听出来。
她不明白他做的这些努力,原因何在。
夏仪的思绪蓦然被聂清舟的声音拉回现在,常川夜晚的回家路上。
“哇!放学真好!总算是活过来了!”聂清舟张开双手,在海风中悠哉地在沿海公路上歪歪扭扭地骑着。晚上十点的县城公路上没有什么车子,他就在路上横行霸道。
他将双手放回车把上,感慨道:“不过每天放学时间都不一样,你们有时候还拖堂,汇合是怪麻烦的。”
麻烦。
夏仪抬起眼睛望向他的背影。
却听见聂清舟接着说:“等高二我到了实验班,最好能和你同班,这样就方便了。”
夏仪沉默片刻,说道:“你想进实验班?”
“嗯,是啊。”
“我可以帮你补课,如果你需要。”
聂清舟诧异地回过头来,他的校服被飞吹得仿佛旗帜飘飞,头发扎进眼睛,让他微微眯起眼。
即便这样仍然掩盖不住他眼睛里喜悦的光芒,他放慢速度与她并肩,笑着说:“你说什么?你说你要帮我?是帮这个字吗?”
“你是夏仪吗?我是不是听错了,夏仪说要帮我吗?”
夏仪冷冷地说:“是,你听错了。”
说罢她就要加快速度超过他,聂清舟哈哈大笑,喊着等等我啊,和她在这条长长的公路上展开了自行车追逐赛。
“我只是太开心了嘛,你别生气啊。”
上坡的时候他们终于又并肩而行,聂清舟说:“后天期中考试的成绩就该出来了,年级排名也会跟着出来。”
他望着夏仪,微笑道:“ihaveabigsurpriseforyou”
标准清亮的英音一划而过,消散在常川深夜潮湿的海风中。
期中考试拆试卷录成绩的那几天,高一教研组的骚动声一直不断。消息灵通的张宇坤一进校就直奔聂清舟座位,神秘兮兮地说:“我早上从办公室路过,看到老师们在传阅卷子,说什么不可能,怎么回事这种话。我感觉这次考试有大新闻。聂哥,你觉得会是什么?”
聂清舟从书本中抬起头,笔在手指间转出残影,他笑道:“谁知道呢。”
坐在聂清舟前排的男生回过头来,插嘴道:“我听说,这次的年级第一厉害了,九门总共只扣了不到100分,有三门是满分!”
“我靠,变态吧。闻钟考得比上次还好啊?大鹅以后头要扬得更高了。”张宇坤不太开心。
听到这话聂清舟也皱起了眉头,笔从他的手里落在桌子上。张宇坤敏感地察觉到聂清舟的情绪变动,问道:“舟哥,咋了?”
“我有点担心……”
他这次考试前太憋屈,会不会一不小心……用力过猛了?
张宇坤却完全会错了意,安慰道:“舟哥你别担心啊,你原来的成绩本来就没什么退步的空间了。而且十一之前那数学和化学考试,你不都考得特别好吗?要都按这个发挥,你门门都能及格,那肯定进步大了!你姑姑绝对没话说!”
“……”聂清舟想,张宇坤居然能将他刚刚及格的,被他视作人生之耻的数学化学成绩称赞为“考得特别好”,这要求真是低到离谱。
“你还是比较适合损人。不会安慰人的话,可以不说的。”聂清舟和颜悦色地摸摸张宇坤毛茸茸的脑袋。
第一节课是语文课,张自华迈着外八步子悠哉游哉地来了,他人四十出头,整个人黝黑壮实,穿得有点邋遢。如果你不知道他是个老师,可能以为他是地里种西瓜的。
张宇坤嚼舌根的时候,说张老师是骨干教师,但脾气太直得罪了校领导,一直升不上去。后来老婆又跟他离婚,他自暴自弃地就“自我下放”到平行班,再也不教实验班了。
就聂清舟这几天的观感来说,张老师确实是他们班所有任课老师中教学水平最高的。
张自华把试卷往桌子上一摊,目光在学生脸上巡视一回,特别在聂清舟脸上多停留了几秒,然后笑着说:“不得了啊不得了,我们班上出了年级语文第一名,作文还是满分。没拆封的时候,阅卷老师斩钉截铁说肯定是一班的卷子,我说就这个字,化成灰我也认得是谁的。”
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,班上还有点骚动声,此时全都安静了。仿佛大家都提着一口气,等他这个关子卖完。
张自华扬起那张语文卷子,大喇喇地笑道:“上来拿卷子吧,聂清舟。”
班里一片寂静,仿佛所有人同时失声一样,无数目光集中在聂清舟身上。聂清舟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或者欣喜,他僵硬了一下,揉揉眉心然后从他的孤岛座位上站起来,大步走向张自华,拿走他手里的卷子。
这个时候,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,整个教室突然热闹成了一锅粥,大家的目光追着聂清舟不放,议论声里全是他的名字。
聂清舟经过张宇坤的座位时,后者的脑袋跟着他转动,张大的嘴巴终于闭上,说出四个字。
“我靠,牛逼。”
张自华讲试卷的时候,大力夸赞了聂清舟的解题思路,还有他的笔迹。他拿着一张聂清舟试卷的复印版,在半空挥舞:“一会儿课代表帮我把卷子贴在教室后面,大家都观摩学习一下啊,卷面分也很重要!一两分就能压两三千人!”
聂清舟看着他挥舞的卷子,心想幸好“聂清舟”开学那一个月几乎不写作业又交白卷,不然他的笔迹第一个就露馅了。
下课之后张宇坤和赖宁立刻蹿到了他身边,大呼小叫地惊叹,说舟哥你是怎么打通了任督二脉,语文年级第一,作文还满分!上次你语文还是不及格啊!
一时间聂清舟的座位周围热闹得不行。
然而等英语课,数学课,物理课一堂堂过去,张宇坤和赖宁从大呼小叫逐渐变得麻木。午休时他们在聂清舟桌子边,看着那全是红勾勾的卷子,感叹道:“舟哥,你到底考了多少个第一?”
就连以前与他隐隐划清界限的好学生们,也不禁围在他的桌子边好奇地询问他。
聂清舟无言以对,只能装傻。
他太久没考试,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水平,想压分又怕压出年级前五十,索性没怎么管控。还有几门没发卷子,这个分应该够前五十了……可别搞得太招摇。
正在这时,有人从门外跑了进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:“年级排名贴出来了!”
聂清舟在省城上高中时,学校是不被允许公示排名的,每个人只能拿到自己的成绩条,只知道自己的年级排名。然而常川天高皇帝远,从来都是大喇喇地把成绩排名全打印出来,贴公示栏里。
赖宁兴奋道:“走走走,咱去看看,这次舟哥排名一定很靠前。”
那个报信的同学喘着气,摆摆手道:“不用……不用去看了,聂清舟就是……我早上说那个……只扣了一百多分的变态。”
他指着聂清舟,说:“他就是年级第一,史上最高分,比闻钟还高十分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聂清舟,他仿佛刷一下子被推到了聚光灯下。
聂清舟干干地一笑,心想:完蛋。